第一張「灰點點」
 

     《你很特別》這本繪本，敘述微美克村住著一群木頭人，微美克人整天只做一件事：他們互相貼貼紙。漂亮的、有才能的木頭人被貼上星星，粗糙的、什麼都不會的木頭人，就會被貼上灰點點，故事中的主角胖哥常跌倒、做錯事，因此身上都是灰點點，讓他非常難過。

       展展是我的第一個孩子，我從大學校園離開後就考上正式教師，來到了台灣最北端的雨都海港－－基隆，新手媽媽總是特別緊張，無時無刻盯著孩子，希望孩子個性聰明、活潑、有規矩，卻也擔心睡眠、健康、營養均衡，我像全天下的母親一樣照顧著孩子，直到展展小班學期結束前，幼兒園老師告訴我展展的狀況，老師建議我帶展展去看復健科，從這一刻起，我和展展便踏上了特教之路，一個我從來沒有接觸的世界，大學時有修過特教三學分，在職場上也接觸許多特教學生，但要我把站在我面前，老是撒嬌說愛我的孩子貼上灰點點，那是一趟心碎與心疼的旅程。

       聽說台北的資源比較好，只能用「聽說」來決策的焦急母親，最後只搶到台安醫院的掛號名額，帶著即將滿四歲的稚氣男孩，坐上往台北的公車，展展坐在我的大腿上，大眼亮晶晶的看向窗外流動的風景，一面指認新奇的事物，嘴巴講個不停，自從他弟弟出生後，這樣的美好時光就少了許多，因此他特別喜歡這種和媽媽獨處的活動。這間醫院總共去了三次，初診、鑑定、回診，有一次遇到了傾盆大雨，撐著傘的母子倆，還是濕透了肩膀和鞋子，展展撥撥自己的頭髮，開心的蹦蹦跳跳，在便利商店大口咬下人生第一支熱狗，他興奮地說下次還要來。而我則是接下了展展的第一張「灰點點」，內容是「疑似大小肌肉發展遲緩」，遲緩？我知道他從小拿湯匙就拿不好，我知道他走路常常跌倒，我知道他可能這方面比別人慢一些，但我不知道的是，他比別人慢這麼多，而且不正常。我可以決定這張灰點點要不要貼在展展身上嗎？不行，因為貼灰點點的從來都不是我，展展常跟我說，他吃飯老是掉飯粒，一直被老師叮嚀，在學校跑步都跑最後，覺得很難過，一個幼兒園的孩子，也感受出灰點點的存在，我只能消極接受事實，同時提起勇氣改變事實，「身為你的母親，我還能做什麼？」這是我這一年來最常捫心自問的話，我跟展展走向了「早療」的世界。

       治療師說他可以試著上體操課，我立即報名了體操課程，展展愛極了體操課，在課堂上練習翻滾、吊單槓、單腳跳躍，雖然做不好，但樂觀有自信的他依舊滿臉笑容。雖然台安醫院有安排早療課程，考量距離太遠，最後決定回到基隆長庚上職能治療課程。一周一次的職能治療課，卻是我職場生涯中最大的衝擊，每周五下午兩點開始請家庭照顧假，我上了簽呈，拜託其他老師代理職務，從學校匆匆忙忙離開後，奔向展展的幼兒園，跳上計程車前往車程二十分鐘的醫院，課程只有短短三十分鐘，結束後我們搭上接駁車，再轉公車回到基隆市區，買晚餐後走路至托嬰中心接弟弟，再搭計程車回家，這種行程每周一次，穿插著颳風下雨、展展鬧脾氣、工作瑣事，治療師除了說明展展大小肌肉的狀況外，更常提到展展不專心的問題，但我只是覺得他還小，不容易專注。

       這一年，我接了七年級新生班導師職務，班上有個特別的男孩，靦腆聽話但成績極差，連英文二十六個字母都寫不完，更不用說背單字了，他漸漸被班上幾個成績較好的男生嘲笑。為了這個孩子我發放個人成績單，不做成績評比，但男孩們還是不斷的被冷嘲熱諷，最後我在班上忍不住破口大罵，我說：「你們每個人都可能有問題，咬指甲或者心理情緒問題，你們沒有資格去批評嘲笑別人的問題或弱點，我的孩子現在被鑑定為發展遲緩，我很擔心他將來也會遇到像你們一樣嘲笑別人的同學，我擔心我的孩子會被你們欺負。」說到這裡我不禁潸然淚下，班上同學都被這一幕嚇住。我是一個母親，也是一位教師，要我公開說出我的孩子有問題，需要極大的勇氣，我教過許多特教生，卻從未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孩子，如今我必須接受我的孩子是特教生，我開始想像我的孩子，因為他的特教生身分被歧視排擠的模樣，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。身為導師的我都無法阻止班上同學歧視特教生，又怎能期待展展的成長歷程會被公平對待呢？

      這張「灰點點」貼在展展身上，也同時貼在我自己身上，我身上的「灰點點」內容是「一個發展遲緩孩子的母親」。

 

第二張「灰點點」

       滿是灰點點的胖哥，遇到了身上無任何貼紙的露西亞，露西亞推薦他去找伊萊，伊萊是這些木頭人的創造者，他告訴胖哥，當你在乎貼紙的時候，貼紙才會貼得住，你越相信我的愛，就越不會在乎他們的貼紙了。

       升上中班的展展，非常不適應新的班級，甚至吵著不去上學，展展說他沒有辦法把外套摺好，然後好好的放進書包裡，我詢問老師，老師說展展做得到的，我只能不斷的鼓勵。不久老師便跟我說，希望我帶展展去看心智科，覺得他注意力不集中，過動嗎？我的孩子是過動？老師輕描淡寫的一句話，對我而言又是一次排山倒海的衝擊，心智科算是非常熱門的門診，我拿著手機在基隆長庚網頁上日夜巡查，終於讓我搶到了一個名額，我如同中獎般歡欣雀躍，醫生說應該是剛好有人退掛，我才有機會補進去的。就醫旅程再度出發，初診、鑑定、回診是醫生所見；提早回家、坐車、與媽媽單獨旅行，是展展所體驗；請假、搭車、轉車，是我必須規劃的，一切都在匆忙中胡亂完成，醫生給的第二張「灰點點」內容是「注意力缺陷過動」，他知道我任職於國中，跟我聊起過動症狀的國中生，我跟醫生說：「許多家長都不承認自己的孩子是過動，少數有就醫的孩子也不願意服藥，那些學生就算沒有過動症狀，也都是沒有禮貌的孩子。」這張灰點點，又讓我聯想到職場上所遇到的過動小孩，每個都是令人頭痛、不討喜的孩子，我的孩子將來也是這樣嗎？我不想讓展展的老師覺得困擾，不期待展展被老師喜愛，只盼望他不是被老師討厭或忽視的孩子。醫生安排了團體課程，這一等就是漫漫無期。
     

       多了一張「灰點點」，代表多了一種門診要持續追蹤，除了原本的週五職能治療外，之後可能會再多一堂注意力治療的課程，而這些課程地點往返大約一個多小時，家務瑣事與一歲半的弟弟，讓我覺得分身乏術，職場又在此時開始刁難我的補休，身心俱疲的我興起請育嬰假的念頭，卻得不到先生的支持，他覺得孩子沒有這麼嚴重，做到自己能做到的部分就好。我也很想放過自己啊，但我每天到國中去教課，每天面對那些有問題的孩子，我真的很怕展展以後會如此，這種害怕最大的成分是「心疼」，現在醫學研究顯示過動是大腦結構與一般人不同，所以展展從一出生就有這樣的特質，是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，讓過動特質化為零，兩歲以前不碰3C，盡量不吃加工食品，控制甜食，這些事情我在就醫前就認真執行了，我只能安慰自己，我的教養有讓他的症狀減輕。親愛的展展，我能成為你的伊萊嗎？你能因為相信我的愛，而更堅強勇敢嗎？老師拿了一張你畫的反省單，說你書包餐袋都沒收好，就跑去學習區玩，這種情況已經好幾天了，你在旁邊低頭卻癟著嘴，完全不想聽老師說話，離開後只是一直求我別跟爸爸說，我畫了一個表格，每天回到家後，必須檢查該做的事項： 放餐袋、書包、洗手，睡前該做的事： 收玩具、整理書包、刷牙，做到了就可以集點換獎勵，每天重複循環，漸漸地在學校的情況似乎有些改善。我知道這些事情對你來說不容易，需要花很多力氣去練習，但孩子，請你相信我的愛，我會努力陪你走過這段路，當你用力地拿著筆刻字卻寫不好，當你努力練習拍球卻徒勞無功，當你上課不專心而無法拿到老師的獎勵，這時，我能給你一個滿懷的擁抱，直到我再也抱不動你。

 

第三張「灰點點」

      胖哥離開前，伊萊溫柔的說：「記得，你很特別，因為我創造了你，我從來不失誤的。」胖哥在忖度伊萊的話時，一個灰點點掉下來了。

       新冠肺炎肆虐，所有的課程與門診都暫停，我似乎得到了一點喘息，每天下班備料煮飯，享受家庭時光，弟弟越能獨立且活潑可愛，停止了忙碌奔波的早療與看診，也停止了我的焦慮與慌張。六月疫情趨緩後，開始回去上體操課，找到距離較近的診所上職能治療課，專注力課程卻一直沒有等到，又聽聞基隆有另一家精神科醫院，便急著驅車前往，醫生聽完我的敘述後，覺得展展可能是亞斯伯格症，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麼截然不同的說法，於是安排心理師做相關鑑定，鑑定當天我和心理師聊了三個小時，心理師問我帶孩子做這份鑑定的心情，我的心情？漫漫一年來終於有人關心我的心情，我說：「不管今天鑑定的結果如何，展展上小學前的最後一年，一樣上體操課、一樣上職能治療課、一樣等著專注力課程，重要的是展展需要什麼幫助，而不是他被貼上什麼樣的標籤。」這次的「灰點點」不知怎麼就覺得雲淡風輕，亞斯伯格症的鑑定沒有通過，但醫生仍覺得是輕微的亞斯伯格症影響他的專注力，我跟醫生討論接下來的課程或安排，醫生安慰了我一句：「你做的夠多了。」這句話如同甘霖般滋潤我的心靈，或許一直以來，被貼上灰點點的是我，而不是展展，對展展而言，這些特質都是他以生俱來的一部分，這些挫折都是他必須面對和努力的，他可以坦然面對然後成長；但對我而言，身為一個特教孩子的媽媽，這種身分是從天而降的，是我成長過程中從未經歷的，我害怕恐慌就像再次成為新手媽媽一樣，不知如何是好。
       又回到原本的基隆長庚心智科，醫生否定了亞斯伯格症的看法，我跟醫生說，暫停課程的這幾個月來，幼兒園老師又開始反映展展肌肉能力退化與不專注的問題，醫生說家庭的教導和陪伴比上課重要多了，還推薦了兩本書請我閱讀。 看診，早療，鑑定，不斷的循環，有時候覺得是白忙一場，趕車，趕時間，從職場到醫院，從醫院到職場，從職場到幼兒園，從幼兒園到職場，計程車，公車，接駁車，為的就是短短半小時的課程，結果醫生卻說家裡的陪伴活動最重要，那我的奔波算什麼呢？縱使有時會氣餒，但牽著展展的手，就感受得到滿足喜悅，聽著展展興高采烈的說著故事，就有一種滿溢的幸福，把展展抱在大腿上唸書，就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媽媽。如果上天創造每個孩子都沒有失誤，那每個孩子應該都有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特質，某些特質可能無法適應當今的教育生活，但或許在他人生中的某一刻，會因為這些特質而大放異彩。
       親愛的孩子，我無法幫你撕掉任何一張「灰點點」，因為你必須獨自面對這個世界，希望我的愛能給你更多的勇氣，度過未知的成長歲月。

心動家族協會｜ADHD心動文學獎第一屆

作者：林O玲；得名：佳作